多笑笑,有好处

爱你不是两三天

那天队里放假,静悄悄的下午只剩陈泽彬和我两个人留在基地。当时他躺在会议室的小沙发上看手机,我坐在沙发扶手边的椅子上看手机。他对手机里的内容专注如往常,和他讲话也不理不睬,直到伸手在他面前乱晃,他才肯从手机里分神。陈泽彬企图用不拿手机的那只手钳制我的捣乱,我当然不让他抓住。

  

类似游戏常有,我肯玩这些无聊的,仅仅因为玩伴是他。那天天气畅朗,小雨过后温度适宜,陈泽彬缺心少肺的样子却被衬得尤为可憎。我低声说了句我上楼了,转身就走。他反应倒快,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角,把我一个趔及直接带到了沙发边。

  

他说,你去干嘛?

我说,上楼睡觉。

  

他操着湖北口音和飞快的语速和我讲起大道理,诸如不能因为训练赛没打好就开摆,克服自己的情绪是一种成长云云。十八岁的陈泽彬在离我三十厘米的位置唐僧念经,我真没兴趣听。

  

他攥我衣服攥得紧,我挣脱不了,顺势往他身上一栽,刚好看见窗帘夹缝里一方清透的天,小区深处有人在放风筝。我在陈泽彬的鸡汤声中心神纷飞,想出门吃饭,散步,在路灯刚升起来的马路边和他一起用手机看会比赛,然后去罗森买两条雪糕,在街尾的健身器材上荡来荡去,闻一会儿绿化带刚修理过的草腥味。

  

过好一会儿他终于停止念经,开始问我,晚上吃什么?

我说,随便。

他说,叫外卖吧,你打电话。

我说,为什么是我叫,我又不饿。

他用手拍拍我的下巴说,自闭归自闭,你不能不吃饭啊。

  

我并非不想吃饭,只是在抗拒基地里寻常的饭桌和寻常的一天。

  

我翻过身来和陈泽彬面对面,对不寻常的渴望一点点外溢,我问他,彬,你在游戏里那么装,现实中怎么这个样子?

他露出认真的神色,问什么样子?

  

我知道会这样。我和陈泽彬初中文凭,说没文化太直白,更何况说没文化所以不太会谈感情听上去颇有点歧视色彩,或者这样说吧,我们的词汇量少得可怜。他比我好些,倒不是他文化水平比我高,而是复杂的人类情绪被他简短激进的三言两语表达出来,基本上已让人哑口无言的收效。我办不到,讲不来,我情愿不讲。但今天不行,今天的温度,今天的云,今天训练赛的kdi,都让我不想再把祸心匿藏。

  

我在陈泽彬身上翻了个面,垂下了头,让脸靠在沙发扶手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最后让身体歇了力。我们就这样贴着,身体之间只剩下了重力和体温。体温是变化的,心跳声在这间房子里回响起来,人在睡不着的时候会在网上搜没用的知识,我也搜过——人的心脏有多重,三百克。我没概念,听上去很轻,每天用三百克的袋子去装陈泽彬这样一头庞然大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却也累积了许多不可说的疲惫。

  

我热了,硬了,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话。他也一样,还用手搂住了我的腰,这句我没读懂,但我擅自把它翻译成了让人飘飘然的词语。陈泽彬很虔诚地“听”着我的话,没有开口逼逼叨叨,问我ow你在干嘛,实属意料之外。我用家乡话在心里念了一声离嗮大谱后就彻底地飞走了,飞到离他更近的地方。

  

不知飞了多久,听到一声ow。操,陈泽彬开口说话了,我不能让他说。我火速从他身上爬起来,盖住他的嘴。我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扫兴的话。他说不了话,眼神发力,我又盖住他的眼睛,实话实说,我很怕看见他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怕他劝我向善,说什么要做个精神康健的人,又或者说,这没什么啊ow,这是正常的宣泄,说出来啊没什么的。

  

无论哪一种都太可憎了。

  

结果那天晚上还是我叫了外卖,还是像往常一样和他、回来的队友们坐在基地的小厅里吃晚饭,我习惯了,和陈泽彬的斗争最后都是我投降讨饶。不过我多少讨回半座城池,他低头吃盒饭和看手机的间隙中时不时用余光穿过两三个人观察我,推推眼镜,欲言又止,他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领悟了察言观色。我一边毛骨悚然,一边有如痴如醉,今天的出击总算不是一无所获。

  

可惜的是从前面提到我文化水平不高,大致也能知道我做事疲于思考后果,也做不成做一个有手段的人。我在唯一拥有的根据点里缓缓躺下时,才发现自己是进退两难的,对如何做大做强没有一丝远见。

  

任由陈泽彬这样观察我一个礼拜,他审视又犹疑的目光和满满的赛程一起消耗着我。一天比赛结束后回到基地,我正从书包里掏东西,大约是掏的太久了,A皇问我,你和陈泽彬怎么了?

  

我一愣,说没怎么呀。但那天我太累了,实在摆不出什么“没怎么呀”的情绪。陈泽彬在离我最远的位置忽然冷不丁地转头加入对话,他说,你没怎么吗?

  

我又把头埋进书包里,一边卖力地试图在已经空空如也的书包里再掏出点东西,一边只能重复说着,没怎么呀,最近不是挺风平浪静的。

  

A皇说,就是太风平浪静了,陈泽彬最近好像没怎么欺负你了。

我说,A皇你……内心这就有点阴暗了。

  

那天之后,我和陈泽彬稍微缓和。为了队里的不风平浪静,我只好又拿出力气逗逗他,他又开始对我动手动脚,只是那些动作多少变了味,每每搞得我心烦意乱。

  

除此之外,陈泽彬还约我去看了两次电影。他的看电影是真的看电影,甚至还要告诉我这是他在楼下超市大酬宾抽的影城双人劵。第一次看一个国产动画,第二次是007。看007那天其实我已经不想去了,我对他说,我一部都没看过,看不懂,不去了,你找A皇吧。他说,没事,看不懂你问我啊。我就被他三言两语架到了影院。

  

陈泽彬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电影,我一只眼睛看电影,一只眼睛看他。他看得津津有味,或和观众哈哈大笑,或情不自禁地跟着主角挥拳,他在这个发生于意大利的故事里悲喜轮换,我在自己的心事里也是一种五味杂陈。不得不说,陈泽彬很会害人。

  

恍惚之间,我看见男主死了,电影结束了,然后影厅亮起大灯。我问他,不是系列电影吗,怎么邦德死了?

他说,是最后一部了。

我说,啊,那我看的唯一一部就是他死了,怎么系列电影的主角还会死。

他说,速8主角也死了呢,系列电影也要结束的。 

  

走出影院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陈泽彬从包里抽出雨伞,遮在我俩头顶。回去的路上冷了许多,我想起我俩还在二队时,有天凌晨去便利店,买个关东煮的功夫外面就下起倾盆大雨。陈泽彬说冲回去,我说别吧。陈泽彬说好吧,我们在这吃完再走,说不定吃完雨就停了。我们吃完了,又点了一份,又吃完了,雨也没停。陈泽彬不知道,是我在心里用神秘的力量祈祷这雨下到天亮。

  

后来收银小哥看我们等得太久了,从柜台里拿出一把旧伞借给我们,说是不知道哪个顾客漏在店里的,他一直存着,但没人来取。

  

头顶这把伞就是那把,我们总想着下次去店里记得把伞还了,总也忘记,终于记起一次,那个收银小哥已经离职了,这把伞就彻底变成陈泽彬的了。一路走回基地,我俩都湿了半个肩头,基地里明亮的灯光和急躁的谩骂声与方才外面的雨夜有如天地之隔,我忽然感到满心的寂寥。

  

跟着陈泽彬走到阳台晾伞,我问他,你多少斤?

他说,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说,你多少斤!

他说,还好吧,不到两百。

  

我在寂寥中暗自计算,三百克装两百斤,很难想象,连单位都不一样呢,不仅词汇量很可惜,我数学也不大好。回望这一个月挣扎的时光,我以一种非常消极的领悟力想通了,我决定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2021年八月12号那天我们输给了李宁,这个夏天结束了。

  

放假前队里去聚了一次餐,聚餐结束一行人在路边等车。陈泽彬在原地徘徊一阵,在车到了的时候突然说,我和ow不回去。我被他挡在离车最远的位置,领队已经上了车,他从车窗探出头问陈泽彬,你们去哪?

陈泽彬说,我们去游戏厅。

  

车开走了,陈泽彬推了一下我的书包说,走吧。

我们沿着马路边走,这路不是去游戏厅的。我说,不去游戏厅吗?

陈泽彬说,不去。

我说,哟陈泽彬,学会说谎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竟然没有反驳我。我的心情立刻飘荡起来。

  

我们去便利店买了两根雪糕,站在店旁边的一个球场铁丝网外看高中生踢球。我们这行对年龄很敏感,但出来久了,渐渐也忘记自己是高中生的年纪。

  

吃完雪糕,我问他现在去哪?

他说,非要有目的地吗?随便走走吧。这两句话听上去他心情少有的闲适。

  

球场里的高中生们恰也踢完了球,勾肩搭背地从我们眼前过,穿过马路进了对面的肯德基。

  

说不上诱因具体是什么,总之那个场景,那个时刻,让已一度灰心的我有些得意忘形。看着陈泽彬厚实的肩膀背着一个特别靠上的双肩包,在我前半个身位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毫无自主意识地问出了下面一句话。

  

干嘛呀彬,我们这是在谈恋爱吗?

说出这么调笑话,着实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他回头看我,似乎在斟酌,然后听见他说,你希望我们在谈恋爱吗?你想我就想,你说不想,我也会当真。

  

他两句话就把我脑子干得嗡嗡作响,看不懂他发什么疯,我回答不了,只好干笑,然后我说,算了,回去玩steam了。

他一把扯住我的书包把我往回拽,用一种极其权威的语气说,ow,别走。他把我拽到正面对着他,憨憨笑起来,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呵呵。

  

说丢盔弃甲是抬举我自己,面对陈泽彬,我几乎总是束手就擒。我强打精神说,呵呵,真不要脸啊彬。那去酒店,你去吗?

  

陈泽彬的年龄是假的,他负责去前台登记入住。我在电梯厅等他,看他背着双肩包,像辆坦克般缓缓驶来,我中毒颇深地感到他的一切都那么可爱。我跟他进了电梯,看着楼层跳动,如登上跳楼机,有些害怕,却不舍得逃走。

  

我和陈泽彬开房了,我的队友陈泽彬,一个只会打游戏的小胖子,说出来真是吓死人。尽管非常荒唐,它确实发生了,恐怕我对陈泽彬的感情正是如此荒唐,也可能是因为我天生对吓死人的事情有独钟。想到这些我情不自禁地贴在他的大书包上,用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出了电梯也没松手,任由他把我从走廊拖进房间。

  

我们热乎乎地亲了一会,很神奇,那感觉非常自然,甚至堪称熟悉,熟悉似做过千百次。陈泽彬不是大帅哥,他没我帅,但被他搂住的那一秒,我完全体悟到了什么叫如愿以偿的幸福,和幸福同时降临的还有不安全感,为此我几乎是缠住了他。

  

我们非常顺理成章地脱了裤子,我帮他导,他咋咋呼呼地脱了t恤衫。等轮到他了,我一下就把灯给摁关了,至今我也没有想好如何描述那份复杂的心情,非要说的话,我不想那份隐秘的喜悦被看见,尤其不想被老天爷看见,他眼里容不下太幸福的事,他抬抬手,就能把我的如愿拿走。但我留下了玄关下一盏不太亮的灯,因为我还想看看陈泽彬。

  

陈泽彬帮我导到一半说,你能把上衣脱了吗?

我说,我不想。

陈泽彬说,可是这样我很像你叫的服务。

我不忍住笑。我继续说,我不要。

陈泽彬说,这不公平。

我说,人不能在恋爱里讲不公平。而且你脱是因为你脱了以后很可爱。

陈泽彬也笑了,他飞快地说,我知道。

  

我们能做的程度也就是这些了,做完这些各自躺着玩了一会手机,天没亮就回基地了。我们把回家的票都改迟了一周,后来又去了两次酒店,再见已是十一月。

  

十一月我们拿下了nest冠军,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奖项,但是是我和他在苏宁的第一个冠军。

  

十二月我们知道陈泽彬要走了,和他做队友的最后几天是在海南全明星度过的。漫长的颁奖仪式未过半我便开始走神,最集中的几分钟是看他上台拿了个solo king。典礼尾声我借着上厕所的借口想先溜回酒店,没想到solo king尾随我出了颁奖大厅。陈泽彬问我去哪,我说回酒店,他说,我们去游戏厅吧,我说这回是真的去游戏厅吗?说完我俩都笑了。

  

游戏厅就在酒店附近,我们换了便服一头钻进去。所有项目玩了一圈,最后陈泽彬死磕抓娃娃,最不像他来游戏厅会玩的项目。可陈泽彬这人死脑筋,不认输,这游戏仿佛钓的就是他这种人。我们好似一对极为普通的高中生情侣循环着这“玩意根本钓不上来”、“你要夹这种”、“我试试”和“你试试”。最后一连夹到一个已经说不清是运气触底反弹还是到达了概率的边缘。总之,他终于舍得鸣金收兵了。

  

冬天连海南的天都暗得特别早,我们出来时天彻底黑了。回想起许多关于陈泽彬的记忆似乎都发生在夜晚,想起白天的陈泽彬总是模糊的形状。我们走回酒店,一路上没什么话,大概是想说的太多,此时却都不好说了。尽管对陈泽彬要离开了这件事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尽管在海南还要待上两天,分别在即的感觉在此地此刻却如此强烈。

  

他也感觉到了,进了酒店的电梯他背对我问,你不会伤心吧?

我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故意说,怎么会呢,那可是the shy。

他回头看我,他的傲慢从眼镜片里折射出来时仿佛也变成了理性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判断,他说,春季赛我单杀他。

我哼哼唧唧地笑了两声说好,电梯就到了。

  

假使有人要审判我在比赛期间和队友的建立恋爱关系,我可以说很难界定这短短的四个月我们之间是否存在确切的恋爱关系,但我能承认的是这两年我确实经历着一份沉甸甸的感情。

  

他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我们在电梯厅分手,我回头看他往另一边走的背影,想起下午陈泽彬红毯亮相,好多人都在说彬瘦了,好帅。

  

我有点恍惚,他瘦了吗?我看他却还是那个一口一个小笼包的小胖子。我定睛再看,陈泽彬确实瘦了,帅了,看上去只有一百四十斤了。

  

瘦了好,瘦了就能从我三百克的塑料袋里轻轻地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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